一声沙哑的哽咽:“音音!”
楼朝赋蜷在米袋夹缝中,肋下伤口渗出的血渍在粗布上洇开深色痕迹。他本已握紧佩刀准备殊死一搏,却在看清逆光而立的身影时浑身剧震,少女鬓发散乱,裙裾沾满尘灰,可那双映着仓外微光的眼睛,分明是他脑海里那个人。无数情绪如潮水般冲垮他的理智,楼朝赋难以置信她竟现身险境,惊恐追兵波及于她,更狼狈于自己如此不堪的模样被她瞧见。他张了张嘴,喉结滚动间,那句脱口而出的“音音”已泄露了所有克制。
崔元徵忽视了心头的异样,眸光微动,快步上前迎到男人身前。女孩毫不犹豫得以用冰凉的手指径直探入他染血的掌心:“楼家哥哥,暗道已清,跟我走。”感受到男人指尖的颤抖,崔元徵用力收紧手指,语速快而稳,“余话容后细说。”
楼朝赋任由女孩牵引着钻入米袋阵中。
黑暗中,崔元徵如游鱼般灵巧穿梭,对舱板暗格了如指掌的模样俨然个中行家。这一刻,崔元徵突然有些庆幸,她从未想过幼时与崔愍琰在商船玩耍的记忆竟能在此刻化作生路,短暂的失神过去,女孩指尖抚过某处凹陷时,猛地推开一道隐蔽窄门,霉湿气息扑面而来。
身后追兵的呼喝渐近,她反手合拢门板,低声解释:“此船结构与我们家商船的结构相同,南侧出口有我的人接应,且躲在这片刻待追兵离去,我们便可安全,眼下他们找不过来,你不必担心。”
逼仄暗道里,两人呼吸交缠,听着女孩温言细语的安慰楼朝赋一时失神踉跄半步,伤口突地撞上舱壁,疼得他不慎闷哼出声。崔元徵立即驻足,摸索着撕下内衬衣摆迅速折迭缠住了他汩汩渗血的压伤处。当女孩微凉指尖无意擦过他颈侧皮肤时,楼朝赋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绷紧脊背,黑暗中除了二人交迭的隐忍呼吸声,便是灼烧如烙铁般通红的男人的耳朵,可触及崔元徵瘦小的坚定背影,楼朝赋发现自己那颗紧绷的心好像突然被撬开了一刻小小的口子,连日来的强撑的遮掩的软弱好像一下就泄了出来,想着,男人下意识握紧了对方拽着自己的那只手。
柔软娇小却透着叫他惊心动魄的暖意……
当二人从船底暗门脱出时,绘夏的惊呼与崔帷长剑出鞘的锐响同时响起。侍卫长一把将崔元徵护在身后,剑尖直指楼朝赋:“姑娘可安好?”绘夏则红着眼眶用湿帕擦拭她脸上的污迹,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帕子。
崔元徵轻笑推开他们,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楼朝赋。夕阳余晖为两人镀上金边,她扬起沾着麦壳的脸颊,语调轻快如释重负:“是楼大人。虚惊一场,我们回家。”
夜色已深,筑园内一片沉寂,唯有檐下铁马偶尔被夜风拨动,发出泠泠清响。崔元徵拥衾而坐,白日里码头混乱的喧嚣、刀光剑影的寒意,似乎还残留在肌肤之上。她缓缓自锦被中探出身,伸出白日里被那人紧紧握住的手腕——月光透过窗纱,淡淡地照在那片隐约浮现的、淡青色的淤痕上。
指痕清晰,力道……好像也未散尽?
崔元徵静静看着,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处肌肤,虽触感微凉却仿佛还残留着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与颤抖。白日里仓皇之际,他握得那样紧,紧到骨节发白,紧到几乎忘了分寸。
原来,那般杀伐果断、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楼侍郎,也会害怕。
这个认知,并未让崔元徵觉得他软弱,反倒像是一根极细的针,轻轻刺破了她心中某些坚硬的隔阂。恐惧并不可耻,尤其是对在意之事的恐惧。他怕死吗?或许,但怕死可耻吗?未必。
“看来,”崔元徵对着虚空,极轻地叹息一声,那叹息裹着夜色的凉,也带着一丝了然的微温,“楼大人……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。”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