障大敞,三匹马踢踢踏踏地走远。行不数步,当中那匹白马忽而停住脚步,梁邺低头同身旁人低语了几句。旋即,成安拨转马头疾驰而回。到得院内,他翻身下马,利索地拴好缰绳,稳步走到善禾面前,抱拳一揖:“薛娘子,大爷担忧娘子安危,特嘱小的今晚在此守护。”
善禾噙泪抬眼,越过成安肩头,眸光正撞上不远处高踞马背的梁邺。他端坐马鞍,目光沉沉锁向此间小院。见善禾望来,他面色如常,只微微颔首,而后扯了缰绳,调转马首,鞭梢一扬,身影迅疾匿入苍茫山林之中。
晴月搀着失魂落魄的善禾回屋,成安则步入东厢,着手给自家收拾歇宿之处。
刚迈了一步,善禾蓦然出声:“成安。”
她哽咽道:“倘或我随你们大爷回去,住他的屋子,受他的庇护,那我……算得什么?”
成安背对她,顿住脚步,回首时他已笑得温厚:“大爷是真心关切娘子安危,不愿见娘子在外吃苦受罪。”是宽慰她心的意思。
他没正面回答,善禾却在心里为他添补好了:
算外室。一个无名无份、甚至曾为弟媳的外室。
待到屋内,晴月掏出帕子,坐在善禾对面,仔仔细细给她拭泪,自家却忍不住泪如泉涌。她道:“姑娘,如今我们该怎么办?”
善禾茫然摇头,她也不知该如何了。成安有功夫在身,梁邺教他留在这里保护她的安危,实则就是监视她,以防她再逃跑。她绝望地仰起脸,把泪流回眼中。她与大哥之间,何以竟走到这般田地?善禾不明白。她这样卑贱的官奴出身,梁邺应当巴不得她速速离开梁家才是。他不是最在意梁家的兴衰、最在意他与梁邵的前途了么?把她留下,无异于埋个隐患在身边。
她更不明白,从来温润守矩的大哥,从来疼爱阿邵与她的大哥,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?强硬,冷酷,寡情。到底哪个才是梁邺?是过去两年她所认识的、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端方公子,还是今日罔顾她心意、以奴籍威胁拿捏她的梁大爷?
她颓然倚着靠背,浑身气力尽泄。唯有那张薄薄的奴籍文书被她紧紧攥在手中,褶皱成一团。
晴月小心道:“说不定明天成敏来之前,吴坊主还会过来。到时候我们求她想想办法,总能脱身的。”
能脱身么?
善禾目向掌心。
那奴籍刺眼地躺着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善禾,她就是个贱奴!是个谁都能揉搓践踏的贱奴!只要梁邺想,她便是逃到天涯海角,也会被他追回来,除非她死了!
死……
善禾被这个字眼震得浑身一激灵。
凭什么死?她决然与梁邵和离,决然从梁家离开,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。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活下来了。她不能死,她不该死,她答应过自己的,要跟晴月一起蓬蓬勃勃地把日子操持起来,把日子过出花来。
腹部隐隐绞痛起来,善禾背倚白墙,半蜷着身子,失神地看着奴籍文书,怅惘地想着来日。她像截木头,呆怔枯坐,只有不时流下的清泪,证明这副躯壳里尚存一丝活气。
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,她便这般枯坐,脑中混沌一片,竟想不出一条生路。她甚至弄不明白,为何梁邺执意要她跟他回去。他并非急色之徒,平素又最是洁身自好,岂会真存了要前弟媳做外室的龌龊心思?这般下流不堪的心思,善禾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唐突了他。可若真是受了梁老太爷的嘱托,他奉命照顾她,那又为何如此强硬,不顾她的心意,决然要她跟他走?
到暮色四合时,她心头那点芥豆之微的指望,落在了闻灯、闻烛身上。她开始企盼他们突然回来,企盼他们帮她拖住成安,而后她带着晴月远遁边陲,泯于茫茫人海中。哪怕金陵府兵追索,一时半刻也寻不到她,她有足够的时间更名异姓。
可闻灯、闻烛毕竟不会来,他们说好三日来一次的。
晴月扶着门框,忧心忡忡:“姑娘,用晚膳罢。”
与昨日差不多的菜式,甚至多了猪肚灌莲肉,善禾却觉得味同嚼蜡。
夜深时,善禾仍是心绪如麻,左右难以入眠,索性推了木窗,想借着山野夜景稍解郁结,偏偏成安坐在院内,双臂搁膝,正举头望天上的月。他闻得窗响,侧过脸,见是善禾,依旧笑得温厚,眼似月牙儿:“娘子,快睡罢。今夜我在这里守着,娘子尽可放心。”
善禾的心彻底坠下去。
她赌气似的猛阖上木窗,于桌案上拂开素纸,润笔运腕。可是笔悬中空,竟不知写些什么,又不知能写给谁。好像只有吴天齐了。
同她告别吗?
善禾不甘心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