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们也像豹子一样,像狮子一样,热爱蛰伏。
至少黎阅是这样。郁露也许不是,郁露也许很早就想跳出来把黎阅扑倒。咬上两口再说,咬上两口才知道能不能吃,不能吃就可以变成——至少可以——玩闹。
黎阅坐在吧台边,当郁露第四次想要拉着她的手带她下舞池的时候,她把手轻轻地抽了出来。
轻但是有力,轻但是果决,轻但是不可抗拒。
于是郁露只是温柔地看了她一眼,继而撤去眼神,自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舞池。留下震耳欲聋的音乐给独自坐在吧台的黎阅。
郁露跳舞的时候黎阅没有看,她只是望着舞池像一副模糊的画,有点儿像莫奈,但没有莫奈的浪漫;又有点儿像弗朗西斯·培根,但没有培根的恐怖:她喜欢莫奈,也喜欢培根,但不喜欢既不像莫奈也不像培根的东西,不喜欢眼前。
这家夜店的酒还可以,至少不是假的,也不是可以存起来的乐堡——当然,存酒不是坏事,节约不浪费是好事——但是存酒存乐堡总有似是而非的感觉,这样的东西难道不应该喝一个点一个,无须提前抢占?
黎阅望着酒保不断从吧台下面拿出来的入门级烈酒,那些东西她也不想提前去抢占。于她而言,需要提前去抢占、放在一个别的地方但贴上“我的”的标签的,至少得是响牌,得是山崎。但如果真有18年甚至时间更长的响牌,她会买回家,安全地放在家里。
如果真有。但现在没有。眼前是啤酒,哪怕是鹅岛的ipa,是可以进她的冰箱的东西,也不是响牌,不是山崎。
话说回来,也不能想象在这样的夜店里寻找响牌。这样的夜店里会有的威士忌是芝华士,白兰地一定是轩尼诗,与马爹利不能共存。也许也能有巴黎之花,但这样看待巴黎之花就像喝水时偏要喝带气儿有味道的水一样,巴黎之花沦落得只是水了。
不应该来本就没有这东西的地方找这东西。不应该希求本来就不是的人是。
黎阅本来侧坐着,保证自己一边可以看到舞池,一边可以看见吧台,哪怕两边都没有要看的东西。现在她转过来了,背对着舞池,面对着不用黑暗掩盖也空无一物的吧台。舞池里其实也没有要看的东西,乌泱泱的人也等于空无一物。人们随着音乐晃动,随着电子音乐的重低音节奏用肌肉发力,摇晃每一个关节。泛白而黯淡的光穿越重重烟雾,被可吸入颗粒们弄得越发朦胧。那画面像是风过草丛,曝光过度的草叶被狂风吹得晃动。无意识的癫狂的背景下,黎阅望着吧台柜子上摆起来权作装饰的一支酒瓶,脸上竟然浮现出困倦的神色。
郁露的答案也许还在逐步产生的路上,或者被一时从亢奋中产生的多巴胺所阻碍,遮遮掩掩不肯出来。而黎阅的答案已经有了,从能在震耳欲聋中觉得困倦甚至打个哈欠时就写好了。这是她的答案,她这里没有多巴胺。乏味和困倦有时候与事实上的困倦程度无关,就像有的人代谢咖啡因快,有的人慢,有的人根本不吸收一样。
黎阅的脸上浮现出笑容。她的笑容一向很好看,但那笑容背后的情感只能从眼角上抬与眯眼的程度来判断——也许很多人也是如此——此刻她的眼睛还睁着,眉毛还高高地挑起,是不得不承认某件事时安慰自己的表情。
黎阅转过身,面对着吧台,眼睛抬起来,望了望顶上的射灯,又望了望远处墙上的安全通道指示灯,接着下落一点,长久地看着人群。
没有郁露的影子。
她深深地吸一口气,又长长地呼出。然后转过身,呼叫酒保买单,拿起手机走向安全出口所在的方向。
等她回到家洗完澡躺在床上拿起在读的书,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。
那一刻她的表情又变得放松了,变得精神了,眼睑垂成柔和的弧度,眼神扫过读出声来也显得静谧的字句。重低音的音乐如同上古的事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