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岁宴办在明堂,他外婆舅母和舅舅坐在上首,他被长平牵着,和驸马爹一起坐在下首。
来人都是宗谱上的亲戚,他细细数一遍,连亲戚带家眷,百个人头都凑不齐,这还是皇家,人丁凋零的可怕。
人虽少但他不熟,说太复杂的话又容易舌头打结,索性坐在驸马爹怀里逢人抿个腼腆的笑。
他每每笑完,一旁坐着的长平就抓点心往他嘴里塞,他案前的点心都小巧极了,拇指大的花儿朵儿小元宝模样,一口一个也不容易噎,边吃边看中间的杂耍歌舞,等这些亲戚长辈们酒足饭饱,叙旧谈天结束,堂中杂耍歌舞都退了下去,十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张巨大的桌子走了上来。
亲戚们将小巧礼物一件件摆上桌,十八人抬的桌案两旁摆的满当当,大多都是重复的金银玉器制成的笔墨纸砚,还有同样材质的小武器,刀枪剑戟都摆上了,连姑娘家用的头面也不缺,红宝石插梳在阳光下闪着光,令人忍不住琢磨物主是用什么心态摆上的。
还有调香的香盒、不知谁从身上扯下来的印章、鬼知道哪来的米斗、算筹、一柄小秤、一捧子五颜六色的绢花、金银打制的一盏茶叶等等,抓周物的丰富令伊珏大开眼界。
其中一柄金灿灿的金瓜小锤让伊珏盯了三秒,连忙移开视线深怕他爹冒一句: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中意看大门。
压轴是他舅舅走下来时提着的一杆六角宫灯。
灯罩仿佛偏乳白的琉璃,净透极了,却反射出璀璨绚烂的光,让人联想到贝类的壳,打磨到薄如蝉翼,又仿佛本身就是没有丝络的蝉翼,阳光下五彩缤纷。
与灯罩相反的是灯骨,像玉又像石,却不同木材打磨的笔直,有着颇为微妙的弧度,伊珏觉得像骨头。
某种兽类的腿骨,打磨成为灯骨。
“像不像鸟妖的腿骨?”伊珏问白玉山:“活着砍腿取骨,所以妖力未散,便是这个模样。”
他这辈子是个凡人,未开天眼,看不出甚么明堂,但见识还在,一眨眼自问自答便得出答案。
再看那灯笼六角垂下长长的“流苏珠串”,每一粒都是妖骨,有些取于腿,有些取于翅或尾,又或头骨——选好位置,直接凿开活取,以免妖精断气后骨殖里的妖气被妖丹汲取,化作寻常兽骨。
再细细炮制,反复打磨,成为异常精美的串珠,在灯笼上做个装饰搭头。
“我有些不明白。”伊珏看着那盏灯笼,被他舅随意地摆上抓周的桌案,对白玉山道:
“我真的开始迷糊了。”
白玉山说:“去拿它。”
被抱上桌案坐下,伊珏左右看着所有洋溢笑容的熟悉或陌生的脸,尔后爬起身目标明确地小跑着冲向了骨灯。
桌案又长又宽,刚满周岁的幼儿一双短腿跑起来像个摇摇摆摆的大肥鹅,白玉山在他脑子里接着上一句未完的话,“别怕。”
他略过那些金银玉石,璀璨的,夺目的,贵重的,一直跑到灯笼前停住脚,弯腰将灯笼提手捏在掌心,举的很高,让流苏串垂在脚面。
伊珏举着灯笼仰起头看向他舅,他舅扬眉看向长平,长平大不敬地瞪了哥哥一眼。
站高高的伊珏将眉眼官司看的彻底,忍不住在脑海中发出嗤笑:
“如果沈家的家风是护短,你们赵家的家风便是逮自家人往死里坑。”
他冲着舅舅抿出一个格外矜持腼腆又可爱的笑容,以自己千年的眼光发誓,这破灯笼如果不是故意拿出来引他跳坑,他就改姓赵。
第九十一章
夏雨暴烈,屋檐从流淌小溪逐渐变成了瀑布,伊珏坐在廊庑里捧着下巴看雨。
他刚满了三岁,仍旧住在宫里。
舅舅的身体实在不争气,上个月才让舅母传出喜讯,正经皇子出生前,满宫唯他独独一根苗——他是这样弱小,稚嫩,才冒尖尖的小嫩苗。
满朝夫子对这颗稚苗虎视眈眈,只等太常择吉日,好替他开蒙。
按捺不住的人师之心,终于有施展之地。
伊珏悠悠地叹了口气,既然躲不开便坦然从了命,叹息完安静地与住在脑子里的白玉山一起默默看雨。
雨水过于丰沛,不知哪处又要被淹,从廊庑能看到高高宫墙,却看不见乱窜的王八和肥硕锦鲤。
他如今住在赵景铄曾住过的宫苑,走过他曾踏过的石板,坐在他曾停驻的廊下,看一场千年时光编织出的奇异的雨。
雨水哗啦啦,微小水雾冲入宽敞廊檐轻轻地扑在面上,伊珏微微眯起眼,顺手摩挲着放在一旁的骨灯握柄。
从抓周宴上抓来的骨灯成为他的玩具,走到哪里便提到哪处,从不离身。
侍候的人和舅母及外祖母也没看出这是一盏妖兽骨灯,便纵容他这份执拗。
骨灯的来历已不可考,从前朝史册的缝隙里遗留出两分痕迹,据说骨灯曾是一对,一盏人骨,一盏妖骨,人骨灯遗失已久,妖骨灯丢在杂物库房里吃了三百多年的土,直到前朝覆灭,本朝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