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猫甩了甩尾巴,露出了悦意的表情。
它也帮不上忙,索性就蹲在越来越高的包裹和木箱上,看两个半大崽子,将车厢里的行李彻底搬空。
后又陪着苏栗,走在他腿边,随着他一趟趟来回将物件抱向船舱,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同样抱着木箱的沈杞。
两人一猫来来又去去,脚印在沙滩上踩出一道深色的小径。
行李们先上了船,尔后是人类一个接一个,在船板上坐好,黄猫最后一个跳上去,卧在自己“儿子”腿上。
岸边余下空荡荡的车厢和一匹卸了马缰的红马。
马身高大健美,油亮的毛皮在阳光下泛着光。
乌黑的木船随着波涛上下起伏,船头立着的道长问它:“要一起吗?”
红马站了片刻,甩了甩头,长长地嘶叫了一声,仿若告别。
马蹄踏在沙滩上只有轻微的闷响,它转过身先迈着小步而后渐渐加速,阳光斜洒,风扬的马鬃漂亮极了。
苏栗搂着猫从船舱里抻着脖子看它奔向远方,忍不住又红了眼眶,他实在是个容易为外物所动的人,明明这一路上也见过许多生离与死别,却总是管不住自己一次次红了眼眶。倒是沈杞,分明比他年幼许多,还能看着红马腾跃而去的背影笑眯眯地挥手。
苏栗:“你不难过吗?”
沈杞:“为什么要难过?它突然出现,突然消失,不是正常的吗?”
苏栗:“它也陪我们这么久了,你居然一点都不难过,以前那条黄狗送别的时候你还哭了呢。”
沈杞:“那时候我小啊。”
苏栗犹疑地望了望他肥嘟嘟的脸,实在没法反驳这句话,只是:“你现在也不大呀。”
“不一样。”
“怎么不一样?”
沈杞沉吟着,想了许久,方才道:“狗腿子送我们走,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它,所以才哭。可是后来,我发现不是那样的。”
——不是那样的。
沈杞说,后来的路上也遇到过很多狗,凶恶的,温驯的,花毛的,黑毛的…遇到好狗,他自然会想起孤村里那条土黄瘦狗,遇到凶犬,他也会想起孤村里的狗腿子。
想起它那么多次,于是离别的伤心就越来越少,反而会更多的记忆起在一起玩耍时的快乐时光。
“于是我就想,我为什么要难过?”沈杞眨巴着眼睛,认认真真对苏栗道:“分开,是因为它有它的事,我也有我的事。虽然分开了,但是它带给我的,明明是那么好的事。”
沈杞继续道:“那么好的事,难道会因为分开就忘了吗?如果不会,为什么要为好事而难过呢?”
苏栗咬着唇,费力的想了想,忍不住道:“可是,以后见不到了呀。”
“那又如何?”沈杞皱着眉,“只是见不到,又不是忘了。”
他说:“如果我要为它们难过,那一定是因为,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再也想不起它们,连同它们带给我的那些快乐也一并忘记。那时候,我才会哭。”
小小的少年,坐在简陋船舱的木板上,倚着身后堆叠的行李,认真地道:“分开不是结束。”
遗忘才是。
当痛哭。
他尚年幼,更深的道理也说不出来。
只能用自己在这一路上的漫漫长夜里,看着天上或屋顶,或黑黢黢的山林时,偶尔想起自己梧州沈宅里的阿爹阿娘和兄弟姊妹,却发现他们在脑海里逐渐淡薄——惶恐而生的道理,讲给苏栗听。
他不过是个幼小人类,记忆又快又短,零零又碎碎,因而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忘记。
但是没有关系,他想,或许有一天他不会记得阿爹的胡子和发髻上的花,想不起阿娘笑出细纹的眼,记不住狗腿子是黄狗还是黑狗,红妹的蹄子有没有半截白……都不重要。
只要一想到他们,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,便足够。
苏栗觉得自己被沈杞说服了。
他现在一点都不难过了,倒是想起和红马偷偷分糖吃的光景,又想起初次见到红妹,它瘦骨嶙峋的在月色下奔逃,后腿上带着被野兽撕咬的伤。
后来它的伤口被沈珏用药治好,结了疤,落了痂,重新长出了皮毛,健康起来后甚至赶走了两匹拉车的驽马,自己主动担起了拉车的事。
也不知沈珏都给它喂了些什么,力气一天比一天大,拉着他们不断改造扩大的车厢,脚程比先前两匹驽马还要快得多,也愈发的淘气起来。
那是一个促狭又骄傲的坏姑娘,见不得别的马跑在她前头,一路上若是遇到旁人的马走在她前面,必然要加速越过去才开心,也不管他们在车厢里被颠成了两块腊肉。
就这样的马姑娘,还惹的有人专门找来,愿出大笔银两将她买回。
可惜都被她撅蹄子踹人的架势吓跑了。
想着想着苏栗便笑了。
船舱里一时无声,只有他腿上黄猫闭着眼打着小呼噜。
木船破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