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,褚巍怎么可能活得下来?如今终于有了答案。
“怪不得,”万俟望低声喃喃,“漠朔九部虎视眈眈之下,褚家独子、荣家血脉岂能无声无息地逃往南雍,原来是这样。”
孟长盈阖上眼,语气淡而悠长:“当年舅母还未怀上庭山之时,外祖父曾卜过一卦,舅母只有一胎,这一胎必是男儿。可庭山生下来,却是个女儿。外祖父闭门不出卜筮三日后,告诫舅舅,庭山必须以男儿身示人,才能避过命中死劫。”才能延续褚家血脉,才能夺回汉人江山。
当年,就算是孟长盈也还未在胡汉争端的漩涡中站稳脚跟,她救不出褚家长公子,可却能救出一个和所有褚家女眷都对不上号的无名女子。
褚巍的死劫,依靠着她扑朔迷离的身份而消解。
至此,始末原由完全清楚了。
万俟望心脏猛跳,头皮一阵发麻。他从不信鬼神,更不信修道卜筮,可此事又如何解释?
一个死了十多年的老头子,居然曾一卦算出褚家未来的劫难,他的告诫甚至还真让褚巍躲过了一劫?
难道这世上当真有注定的神佛命理一说?
他又想起破道观里,慈道和尚那一番话。“求仁得仁”的人确已求仁得仁了,那慧极必伤的人呢?情深不寿的人呢?
肩舆中暖和得叫人出汗,可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阴风直钻进骨头缝里,叫万俟望手脚发凉。
他只能将孟长盈抱得紧些,再紧些。
“陛下,到了。”德福声音在外响起,却没听见动静,须臾又试探着道:“陛下?”
万俟望浑身一震,抱着孟长盈出了肩舆。冷风一过,他这才发现,后背已经湿透了,布料冰凉湿滑地贴着身体,像一条暗中窥视的毒蛇盘踞上来,叫人心头发紧。
他低头吻一吻孟长盈的发顶,熟悉的草药味道和体温让他的心稍稍安定。
孟长盈已经回到了他身边,有他在,她绝不会落得什么慧极必伤的下场。
一踏入室内,月台已急匆匆迎上来:“主子……”
她此时也是心神震动,就连她都不知道褚巍竟是女子。
孟褚两家长辈尽死,不止她,恐怕这世上只有孟长盈和褚巍知道这个秘密。
可方才两人都昏迷不醒,这才叫诊脉的太医发现了蹊跷。太医拿不定注意,不敢冒犯,只好又请月台过来。
事态紧急,月台只能压下心头惊愕,请了女医来治疗。
“将军别的伤都处理了,可她的右手……”月台短促吸了口气,声音微哽,“断了三指,还紧紧抱着竹卿的头颅,掰都掰不开,伤处再不处理,怕是要腐臭了。”
孟长盈眼睛睁大,嘴唇翕动,好半天,她挣扎着下地,扑到褚巍床前:“庭山……”
褚巍脸上的血都擦去了,可被血浸透的干硬衣衫还在,左手还僵硬保持着握剑的姿势,被削去三指的右手血肉模糊,紧抱着一颗残破头颅,污血融在一处,几乎分不出彼此。
看清她的一瞬间,孟长盈眼眶瞬间滚下泪来,湿热砸在褚巍的手背上。
“庭山,我是阿盈啊,庭山……”她嗓音像是被划破的丝帛,沙哑着,破碎着。
褚巍静静地躺着,孟长盈一声声地唤她。
“庭山,庭山……”
孟长盈抱紧她,用脸贴着她的脸:“庭山,是我,松开手吧……”
湿热的泪水像是一条连接血缘的纽带拉扯着人,褚巍眼皮颤了颤,缓慢睁开眼,眼珠滞涩地转动:“阿……盈……”
“庭山!”孟长盈抬起头,泪光闪动,“是我,我在。”
“败了……”褚巍嘴唇颤抖着,通红眼睛流出一行泪。
“我还活着,你也还活着,褚家军还有残部,还有翻盘的机会,”孟长盈紧紧握住她的左手,急迫地看着她:“庭山,快松开手,让太医给你疗伤。”
褚巍迟钝垂下眼,望着右手上的一团血腥。她眼角猛地抽搐了下,慢慢伸出手,摸了摸那颗血块凝结的头颅发顶。
“我害苦了他……”
“庭山,松开吧。”孟长盈恳求似的,泪眼朦胧,“等你好起来,我们一起择个好地方,让竹卿入土为安,好不好?”
良久,良久。
褚巍别过头,闭上眼,僵硬的手臂垂下去,她松开了,可凝固的血将她的手和竹卿头颅
黏在一起,如同天生一体。
孟长盈退后,月台和女医一齐围上去,给褚巍处理右手的伤。
那颗头颅,被宫人小心收入匣中。
孟长盈吐出一口气,腿脚绵软,落进万俟望稳稳的双臂中。
“看到人了,伤也治了,该回去了吧?”
语气不算好,天知道他看见孟长盈扑到褚巍怀里,衣衫都被她身上的血染脏,还用脸贴着她的脸,万俟望是用多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,千万别一脚踢开褚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