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(5 / 12)
人堆里挤。
其实并未去挤,只在人背后一站。无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,昼夜不脱,肮脏不堪,犹在其次,汗水渗在上面,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何止“九蒸九晒”?直把这件布衫泡制得异味扑鼻,连狗闻见了都要逃走!
因此,用不着他去挤,前面的人便已让出路来。让是让,脸色可不好看,一个个吐一口痰唾,捏着鼻子,侧目而视。
鲁达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脸嘴?络腮胡子一炸,双眼一瞪,正待发作,猛然想起状元桥下,到底把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了。
打架是不敢打,这口气还是咽不下,于是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:“你们这些狗鼻子,嫌俺身上臭?偏叫你们闻闻臭气!”这样想着,把齐眉短棍,往左臂弯里一靠,一抽带子,解开衣襟,双手提着,乱扇了一阵。扇出来的气味,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脸,东倒西撞地走避不及。
童心犹在的鲁达哈哈大笑,笑声未终,忽然有人从后把他拦腰一抱,旋即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:“张大哥!可叫我寻着了!”
鲁达纳闷,不要是认错人了吧?但声音又有些熟悉。转脸一看,真正万万想不到,恰恰是那个在平凉为他打死了郑屠的金老儿。
不容他说话,金老儿便又拖又推地,只要他离了那里。鲁达不明缘故,任他摆布。刚走得两三步,听见有人小声在说:“这厮,倒像个牢城里逃出来的贼配军!”
鲁达耳朵尖,听了大怒,暴吼一声“你待骂谁?”,要转回身来与那人理论,禁不住金老儿死拖活拽,总算让他避开了是非之地。
到得一条冷僻小巷,站定了脚,金老儿看看两头无人,压低了声音喝道:“恩公,你好大胆,好糊涂!竟是不知死活了!”
“怎的?”
“怎的!”金老儿手一指,“牌坊上挂着榜文:‘捕捉打死郑屠逃犯鲁达,悬赏花红一千贯!’”
鲁达这才明白金老儿叫他“张大哥”的道理,倒抽一口冷气,暗叫一声侥幸。
埋怨完了鲁达,金老儿才抒他自己的欢欣:“天可怜我!叫我撞着恩公。诸事休管,且请到舍下说话。”
鲁达此时作不得主张,亦无主张可作。金老儿如何说,他如何依。倒是有一句话,想想必得先说出来。
“老丈,如何得先觅个处所,让俺好好洗上个澡!”
金老儿忍笑答道:“自然,自然!不消恩公说得。”
于是转弯抹角,来到城墙下极干净的一条巷子。走到第四家,金老儿站住脚敲门。鲁达看那门灯上大书一个“赵”字,心里纳闷,并不说破。等门开了,出来一个小厮,说得一句“太公回来了”,却只直着眼看鲁达。
“休得无礼!”金老儿喝道,“快快烧起水来,伺候贵客沐浴!”
听说是贵客,小厮慌忙往后去了。金老儿把鲁达领入宅后一间阁子,亲自张罗茶水、摆设果盘,忙个不停。鲁达看得不耐烦,大声说道:“茶就免了也罢,有酒弄两碗与俺喝!”
“有酒,有酒!”金老儿赶紧答道,“且等沐了浴,一身轻快,那时再替恩公摆上酒来,才吃得痛快。”
“既如此说,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。”鲁达说着站起身来,只问,“在哪里洗?”
金老儿领着鲁达来到浴室。水刚烧起,不过微温,鲁达等不得了,脱得精赤条条往浴桶里一泡,泡了一会儿,跳出浴桶,叫金家的小厮,拿洗衣服的棕刷,蘸了稠稠的皂荚水,浑身上下,使劲擦遍,又自己动手洗了头发,然后夹头夹脑淋了几大桶水,多日来的垢腻尽去,真个如金老儿所说的“一身轻快”,异样舒服。
那一身衣服,自然上不得身了。金老儿取来一套七成新的山东茧绸衫裤,一件半旧蓝缎背心,试一试,尺寸稍小了些。鲁达哪顾得这许多,胡乱套上,趿双凉鞋,“踢拖、踢拖”地走回阁子。
阁子中已设下酒食,一盘酿鹅、一碗肘子、数碟杂样小菜,另外一盘白煮鸡蛋,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。进门条几上摆着一小坛汾酒,金老儿亲自揭开盖子,顿时香闻一室,令人口角流涎。
鲁达好不高兴!两足一甩,甩掉了凉鞋,爬上大方杌子盘腿坐下,流星赶月般,先抛了几个白煮鸡蛋在嘴里,正干噎得慌,小厮送上酒来,一把接过,大大地喝了口,把满嘴的蛋黄蛋白送下喉去,才笑着说了三个字:“好痛快!”
“恩公慢饮。”金老儿自取一小盏酒,隔席相陪,“现买的熟食,不成敬意。到晚来,再为恩公洗尘。”
鲁达不会说客气话,大吃大喝,约莫有八分饱了,才放下筷子,摩一摩肚腹,望着金老儿点一点头,意思是可以谈谈了!
金老儿先不说自己,开口便问:“恩公如何取了郑屠的性命?”
“原非故意取他性命。不道他号称‘镇关西’,全不济事,俺只打了两拳,不知他如何腿一伸,便自去了。”说着,把当日状元桥下的经过,略略说了一遍。
“原来还是从我父女身上起的祸!连累恩公到这等地步,不知何以为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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