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 读书拾零(1 / 3)
关于《骑兵军》
很少有作品具备巴别尔《骑兵军》这样多的商业卖点:作者的惨死,犹太人的悲情,哥萨克的浪漫,红色的恐怖,艺术上的独特风格,甚至还有西方教派之间不宜明言的恩怨情仇……但巴别尔与商业无关,与任何畅销书作家没有共同之处。一般畅销书作家是用手写作,高级畅销书作家是用脑写作,但巴别尔是用心写作,用心中喷涌出来的鲜血随意涂抹,直到自己全身冰凉,倒在斯大林主义下的刑场。在倒在刑场之前,他的心血在稿纸上已经流尽。
巴别尔站在一个历史的压力集聚中心,一个文明失调的深深痛点,在白炽闪电的两极之间把自己一撕两半:他是犹太诗人,是富有、文弱、城邦、欧罗巴的一方;也是红军骑兵,是贫困、暴力、旷野、斯拉夫的一方。因此他眼中永远有视野重叠:既同情犹太人的苦难,也欣赏哥萨克的勇敢;既痛惜旧秩序虚弱中的优雅,也倾心新世界残酷中的豪放。他几乎散焦与目盲,因为各种公共理性对于他无效,眼前只剩下血淋淋的一个个生命存在。换句话说,他集诸多悖论于一身——这是他作为个人的痛苦,却是他作为写作者的幸运。
第一流作家都会在黑暗中触摸到生活的悖论。老托尔斯泰在贵族与贫民之间徘徊,维克多·雨果在保皇与革命之间犹疑,但巴别尔的悖论是最极端化的,是无时不用刀刃和枪刺来逼问的,一瞬间就决定生死。这使他根本顾不上文学,顾不上谋篇布局,遣词造句,起承转合,情境交融,虚实相济乃至学接今古那一套文人工夫,甚至顾不上文体基本规定——他只能脱口而出,管它是文学还是新闻,是散文还是小说。
大道无形,他已不需要形式,或者说是无形式的形式浑然天成。他血管里已经奔腾着世纪阵痛时期的高峰感受,随便洒出一两滴都能夺人魂魄。他不是一个作家,只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灵魂速记员和灵魂报告人。这种作品的出现是天数,可遇而不可求,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很多。就像中国诗人多多说过的:这样的作品出一部就会少一部,而不是出一部就会多一部。
他在法文与英文中成长,浸淫于欧洲现代主流文明,但不幸遭遇欧洲两大边缘性族群:其一是犹太人,给欧洲注入过正教与商业,却在集中营和浪落旅途成为欧洲的弃儿;其二是斯拉夫人,为欧洲提供过大量奴隶和物产,却一直被西欧视为东方异类——其“斯拉夫”(奴隶)的贱称,无时不在警示这种冷泠距离。这两大族群缺乏权力体制的掩护,承受着欧洲文明转型的特殊代价——巴别尔就是这一历史过程的见证人。因此,《骑兵军》不是一个关于苏维埃的简单故事。书中的种种惨烈,源于文明之间的挤压,也许更多源于自然的物竞天择和历史的删繁就简。它一度出现在德涅斯特河流域,将来也可能出现在另外一片大陆。
东方也好,西方也好,各有难念的经。种族和宗教是欧洲的敏感问题,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可能稍觉隔膜。当今中国读者看西方多是看西方的核心区,比如西欧与北美,而且只是看它们的某一阶段或某一层面。如果我们也看看欧洲的“郊区”甚至“远郊”,比如斯拉夫地区、南欧、北非、中东,我们的西方观才可能更完整。掩卷而思:巴别尔在谴责谁呢?我们又能谴责谁呢?欧洲文明在灾难中前进,一如其他文明一样,我们没法改变这一点。我们能谴责那些报复压迫的压迫,还是激发凌辱的凌辱?该谴责那些无力阻止戮杀的诗歌,还是实现了秩序和胜利的暴力?
也许,我们只能叹息人类的宿命。
关于《病隙碎笔》
史铁生躺在轮椅上,大多时候都在抗争着沉重的呼吸与高烧的体温,每隔两天还得去医院做透析,即把全身的血慢慢洗滤一遍。我曾经与他谈到行为艺术,他笑了笑,说一个人活着,一次次洗滤自己的血,这还不算行为艺术?
欧洲伟大的当代科学家霍金在轮椅上思索着宇宙,写下了《时间简史》;中国的作家史铁生则在轮椅上思索着人和人生,写下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散文,还有最近这本由何立伟配画的《病隙碎笔》。我是在《天涯》杂志上陆续看到这些文字的,每看了一期,就急着等待下一期的到来。一边看一边想:这本身都是奇迹,或者说也是常例——身体的虚弱正好迫压出心智的强大。
铁生知道危险随时悬在头上,因此他必须抓住病魔指缝里遗漏出来的每一刻,把自己还未完成的思考进行下去。什么是人的欲望?什么是人的灵魂?什么是真实以及什么是爱愿?……他已经没有工夫也毫无兴趣像很多作家那样,在文学陈规中绕圈子,耍招式,而是用最明快的方式直指人心,直指我们内心深处那些尖端和终极的价值悬问。在一个缺乏宗教传统的国度,一个连宗教也大多在投资来世福乐的世俗化国度,铁生有价值的饥渴却没有特别的神学崇拜。他的思考仍然充满着活泼知识而没有偏执迷信,他的言说仍然平易近人而从不故作虚玄,但他的理性足迹总是通向人生信仰,融入一片感动和神圣的金色光辉。在这个意义上,《病隙碎笔》几乎是一个爱好科普知识的耶稣,一篇可以在教堂管风琴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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